死寂，应该是此刻意大利更衣室内的情形。

4年前，作为《意大利之殇》、《意大利之死》的见证人，笔者断言，意大利足球，整体上已经死了。它没有理由复活，也没有理由为复活进行一点努力的补救，有的，只是“老牌强国”剩余的高傲。

结局在4年前就已注定，意大利足球其实早就衰亡了。

它就像曾经英俊过的小生，人到中年，油腻秃发，风采尽失。一茬又一茬的杰出教练，里皮、普兰德利、孔蒂，以超卓的执教水平，把它从低谷中拉出来，硬挺着没让它彻底死亡，还把它拉到本来不属于它的位置。但女球迷心目中那个令人痴迷的白马王子，早就死了。

曼奇尼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，书写堪比丹麦童话、希腊神话的意大利史诗：14场连胜纪录，37场不败纪录，直至欧洲杯。这一切，是在意大利积弱积贫的基础上，一个行将入木的濒死病人，被输了一口真气，竟然一骨碌跳将起来，耍了一套降龙十八掌，夺得武林大会至尊。

而且，曼奇尼的成功，很多地方是反意大利常识的——不龟缩，不绞肉，不低调，不保留，没有“计谋”，堂堂正正，以弱攻强，以小抗大。在正统意大利流派眼里，这简直就是飞蛾扑火，所有传统理论中的“禁忌”，他统统犯了一遍。

但是，曼奇尼偏偏成功了。他的特殊之处，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名伟大的意大利教练。瓦尔卡雷吉、贝阿尔佐特、里皮，他们的伟大，仍然是在意大利足球的“常识”之内，他们所做的是把常识发挥到极致。曼奇尼却来个反常识，把传统理论全部推翻。

而且，曼奇尼这口真气，时间也撑得太长了。

足球是一个频繁爆冷的游戏，丙级队可能会在足总杯上创造草根奇迹。杯赛是爆冷温床，这不鲜见，联赛总会扼杀冷门了吧？弱旅可能在一两场爆冷豪门，可是联赛是大循环，大概率弱旅终究会被打下去的，结果，一个非豪门的莱斯特会在一年的角逐中一举夺得英超魁首，这已经是千古极限。

但是曼奇尼神迹，从2018接盘至今，长达4年！

此外，曼奇尼神迹是没有任何水分的，由于欧洲已经没有友谊赛了，再没有过去大国那些纯练兵的交锋，意思意思点到即止的热身，意大利的纪录里，交手的绝大部分比赛，是欧国联和欧洲杯预选赛与正赛，以及世界杯预选赛，全不是练兵，全是必须争胜负的纯竞技。

所以，这口真气维持时间之长，曼奇尼神迹为时之长，简直让人以为，意大利真的这么强。可以说，从曼奇尼接盘，到被北马其顿淘汰，在这4年里，曼奇尼的意大利一直在爆冷！如果一支弱旅一辈子都在爆冷赢球，还能叫弱旅吗？

这也许就是足球最令人迷醉之处：不讲道理。欧洲杯冠军，其实就是一个将死之人回光返照，只是因为返得实在太违和，让人信以为真，以为它不但复活了，从此还会跳将起来，身轻如燕，健步如飞。

但是，曼奇尼也给人，包括他自己，一个巨大的错觉，仿佛足球就是搞搞“技战术”，名帅以他的神奇，可以将一支烂队点石成金，只要搭上了美丽足球的风车，再差的球队，也可以张开翅膀。

然而，石头终究是石头，它不可能成金。足球的成功，仍然是在基本的常识范畴内，固本培元，修行内功，方可水到渠成。

常识还是管用的，一支根本没几个人能在顶级豪门充当角儿的球队，它祖上再阔，实力又能强到什么地方？就算“技战术”让它提升了一下，又能拔高到哪个地步？

绝杀意大利的特拉伊科夫斯基，效力巴勒莫4年之久。意大利足球历史上，巴勒莫也出过不少名将，巴尔扎利、格罗索、托尼，外援则有卡瓦尼、迪巴拉、帕斯托雷、伊利契奇，它在意甲豪横的日子，豪门是相当头痛的。

看看今天意大利，充斥着那不勒斯、拉齐奥、萨索洛的代表，这些队往日跟巴勒莫，也就半斤八两，又能有多大优势？

所以，大尺度上，足球又是讲道理的。时间就是一把终极检验的标尺，“意大利很弱”不是段子，杰出教练再神奇也是人，是人就有才尽智穷之时。意大利足球整体衰亡，是无法阻挡的历史大趋势，曼奇尼再神奇，一人之力不可能螳臂当车。

4年前，意大利输给瑞典出局，是一种必然。意大利分组就与凶神西班牙遭遇，没早早意识到大凶，大概率一定会被干去附加赛，没有在技术上，更没有在心理上做准备，结果真去了附加赛，开始慌了手脚。

今天输给北马其顿，还是带有相当大的偶然性的。4年前两回合战瑞典不下，那是真的使出吃奶的力气奈何不得，就这几斤几两，水平如此。但今天却是在占尽绝对优势之下，终场前稍一走神，就被人一脚抡死。

但再怎么说，这是输给北马其顿，这是一支典型的虾兵蟹将的球队，特拉伊科夫斯基别说巴勒莫，早就混去沙特联赛了。可是沙特联赛也是联赛，是竞技就有一定的战斗力。即使是今天的人类战争，别说什么匕首标枪圆点U，鸟铳也还是能打死人。

你要说决战葡萄牙，输给C罗，倒也罢了，被鸟铳打死，总有什么地方不对。

从很多角度看，意大利有很多细节，已经预示着不祥。小基耶萨咔嚓，斯皮纳佐拉终于没能回来，玄冥二老都还没好透，无法发挥作用，临战洛卡特利新冠阳性，唐纳鲁马本赛季在巴黎长期陷入主力之争，缺少足够的比赛量维持状态，心绪不定——特拉伊科夫斯基的绝杀球，就是他一贯扑远射下地慢的老毛病。

说一千道一万，沦落到被北马其顿干掉的地步，肯定只能怪自己。

2014世界杯，普兰德利的意大利死于死亡之组。但为什么意大利会掉进死亡之组？还是只能怪自己。普兰德利在2012欧洲杯、2013联合会杯上打得不错，全队有点飘了，加上世预赛提前两轮出线，球员心里早放羊了，最后两场连平瑞典、亚美尼亚。

但就是这两场，害死了意大利——只要这两场能赢一场，意大利就能捞够积分，在世界杯抽签当月进入国际足联前7名，从而能成为种子队，避开死亡之组。

是意大利自己不走心，小地方不再努力一把，把自己折腾进了死亡之组。

同样，世预赛上意大利有无数的小地方，可以再“些微努力”一把。但意大利就是一步步退让，一步步放弃，默然接受，到头来自己不断给自己挖坑，自己把自己埋了。

比如，主场打平保加利亚，紧接着两平瑞士，尤其是意大利足球史上第一南郭若日尼奥，两战瑞士白送两个点球，成为意大利出局历史第一罪人，纵览诸国足球史，从未有如此奇观。

即使没啃下瑞士，最后一场打北爱尔兰，意大利依然手握两个净胜球优势，但是此刻意大利已经失去了拼净胜球的勇气。欧洲杯冠军们在场上惜肉如命的表现，就是默认这小组第一，咱不争了。

欧洲杯夺冠后，曼奇尼的英雄们也飘了，对接下来的世预赛难度看得过于乐观。自己在夺冠后“我在明处”，却对对手们死拼烈度估计不足，对丹麦童话、希腊神话立即翻车绝缘世界杯的历史性规律亦不重视，对巅峰后状态回落也没有及时调整，更没有尽快补充新血，增加一两手关键时刻保命的招数，终致杀身之祸！

具体到这场比赛，虽然所有人公认，意大利占了绝对优势，射门32脚，角球16个，却一无所获，这确实很像那种“久攻不下遭偷袭”的爆冷。

但是如果你看了比赛，必须承认，32脚打门，看上去很吓人，但真正的“绝对机会”寥寥无几。意大利场面上是占优，球员也很努力，知道这是必须拿下的比赛，也重现了曼奇尼一直倡导的小快灵，只是一旦进入最后30米区域，需要在关键部位作致命一传，在门前打出质变的一脚，意大利就没招了。

所以，意大利的大量射门，是那种不算太好的“半机会”，或者是推进到门前，再不打这个机会就没了，仓促下不得不起脚。而到了门前，又没有C罗那种一锤定音的杀力和气场，只得徒呼奈何。

定眼一看，因西涅、因莫比莱、贝拉尔迪，这几位兄台，欧洲杯上已经是这样了，而且这就是他们的正常水平，平日里只能在意甲剁剁肉鸡，像样点的对手就干瞪眼了，因为他们就这点水平呵！你总不见得真信什么拉斯帕多里，曼奇尼提拔的奇兵，是什么不世的大才，若昂·佩德罗，一个保级队厮混的巴西人，一归就灵吧？

但是，为什么曼奇尼手里就这几块料，说不行吧，联赛中还有几把刷子，还有点射门能力，其中到底也有“金靴”，但是需要攻坚的时候，无论气场还是杀力都太轻量级了呢？

说白了，意大利被这些年的“美丽足球”害了。瓜迪奥拉那种轻前锋、重中场的传控流，对意大利不可能没有影响，导致了邯郸学步。

曾几何时，具备强劲攻坚能力的高中锋，是意甲一大胜景，意大利自己土产的有维耶里、托尼、亚昆塔、卢卡雷利、科拉迪、卡拉乔洛、博纳佐利、吉拉迪诺，这些土炮与巴蒂斯图塔、阿德里亚诺、伊布、克鲁斯这些顶级巨炮的较量，一点不落下风。这些1.90米以上的大个子，既是前场战术支点，也是砍瓜切菜的轰炸机，即最传统的9号。

今天的意甲，高中锋决胜，依旧是教练流派中的主菜，弗拉霍维奇、哲科、伊布、吉鲁、奥西门、萨帕塔、亚伯拉罕，和去年夺冠的卢卡库，无不是最重要的那个“车”，一车十子寒！

意大利人自己的土炮在哪里？没了，既然传控包打天下，高中锋就成了多余人的，意大利青训就不再重点培养这类人物了。无锋多先进，你看萨里搞三矮前锋，不美丽得紧？

于是意大利青训路子歪了，土炮高中锋，本来是意大利自己最强的特色，现在邯郸学步，丢了。

实际上到了孔蒂时代，意大利已经没拿得出手的菜了，只能用用佩莱这样的货色，结果正是这样的小丑，在意大利跟德国拼点球的时刻，捅了自己人一刀，其罪之不可恕，犹在若日尼奥之上。

然后到了文图拉，他虽想打高中锋，可是手里已经没牌了，只剩下因莫比莱、贝洛蒂这类货色，对瑞典，被迫让他们去跟比他们高10厘米的瑞典中卫拼头球，以至于马拉多纳也惊讶：意大利这么多传中？

因西涅、因莫比莱、贝拉尔迪，剁肉鸡，他们有一定的小快灵，但对抗真正的硬茬子，他们的身体条件就完全没有任何优势，此时个人水平的天花板就暴露了。其实曼奇尼手里是有牌的——1.90米的斯卡马卡，但是，这四年的过于成功，使他过于执着小快灵，关键时刻，还是相信小快灵的拉斯帕多里。

人总是顽固地相信自己的，尤其是顶级成功的伟人——贝阿尔佐特把老化的夺冠班底隔了四年带去墨西哥，连明显已经没有作用的罗西也带上，到头来终于向现实低头；里皮还是相信柏林的部下，到头来卡纳瓦罗连四年前一半功底都不剩了。

曼奇尼坚持相信小快灵，又有什么错？小快灵可拿了欧洲杯呵！

从文图拉到曼奇尼，这4年，除了曼奇尼夺了一个欧洲杯，意大利都在干什么？

4年前的悼词《意大利之死》中，笔者借用过老舍经典话剧《茶馆》中的台词：死马当活马医，那是妄想，死马它不能再活，活马它早晚得死。

意大利足球，没有任何复兴的道理，廉价外援持续涌入，注水联赛无法减负，盖球场四处碰壁，外资却步......每一条可能改善现状的措施，都执行不下去，意大利足球，拿什么复兴？

当然，这四年来现状是有一定改变的，至少外资大量涌入了——其中绝大多数是美资，AC米兰、亚特兰大、罗马、佛罗伦萨、博洛尼亚、斯佩齐亚、威尼斯、热那亚，意甲已有八家美资！

自主球场也在增加，四年前只有尤文图斯，现在亚特兰大、乌迪内斯、萨索洛都有了自己的球场。但是，进度太慢，米兰双雄与罗马还在扯皮。

那些老生常谈，还可以继续谈，急功近利，青黄不接......

一条冷知识：被推崇为青训楷模的亚特兰大，2019-20赛季，全年共进116球，没有一球是意大利人进的！原来你所谓的青训楷模，只是便宜了外人，外援又便宜又好培养，多爽？

2018年，为了体现“重视青训”，足协发明一条新政：俱乐部U23踢意丙。这是学西班牙，梯队加入等级联赛，可以升至乙级，但不能踢甲级，为求锻炼新人，为年轻球员多创造比赛机会。

结果，应者寥寥，只有尤文图斯主动呼应，尤文U23成为第一支进入职业等级联赛体系的俱乐部梯队。可笑的是，皮尔洛最先执教，尤文本来是打算让他去带意丙U23练手的，没想到阿涅利脑充血，一拍脑袋火箭提拔，直升机直接上去带一队。

U23新政效果如何？尤文U23告诉大伙：没什么用。尤文U23在意丙已经踢了3年（第3年因疫情中途取消），年年中游，属于“升级无望，保级小心”那档，也没有涌现出任何了不得的大才。

这四年里，意大利足球最轰动的，莫过于吃进C罗，尤文乃至整个意甲狠狠地恰了一大波流量。而意大利的税政优惠，也为意甲砸钱引进顶级外援行了方便。他也确实NB，那3年，尤文享受到空前的C罗红利，成为举世焦点。但是，罗总证明了一条真理：任何人不能凌驾球队之上。

也许C罗气场能力之强，确实值得让他凌驾，也值得为他打造一种全新的管理模式，但是尤文显然没这个能力，也没有做好与罗总共存的准备，反而因为硬吃C罗撑爆肚皮，被迫做假账蒙混，进而导致球队薪资集体虚高，实力开支不成比例，战绩反而暴跌，导致了C罗必然心生去意。

2020年疫情大爆发，也如同一面镜子，谁家底厚实，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比较经扛，这个时候就体现了。而很多中小俱乐部，本来就奄奄一息，疫情成了棺材板上的最后一根钉。

于是，意甲分裂成“欧超派”与“基金自救派”。尤文拉拢米兰双雄，想搞欧超大口吃酒肉（实际是通过欧超分红的档次，把米兰双雄永久按死在第三级），而欧超根本没份的中小联盟，只能希望出卖未来转播利益，先拿钱救命。

扯皮的结果，谁也没搞成。欧超“起义”不到48小时，被欧足联谈笑间按死，而自救基金，阿涅利当面做人背面做鬼，自己搞欧超，却代表意甲去谈自救基金，最后当然黄掉了。

意大利本土的青少年们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，撑死了也就到因莫比莱那个级别。

所以你说咋办？

意大利球迷很可能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：未来的世界杯，意大利很可能会每次预选赛都很吃力，欧洲杯还好说，每次预选赛出两个队，出不来也没关系，欧国联成绩也捆绑，可以打附加赛，反正就是想方设法让你出线。

世界杯就不一样了，只有小组第一才直接出线，第二就得拼附加赛。而一拼附加赛，意大利是必然血压骤高的。

所以，绝缘世界杯，会慢慢变成意大利的常态......

文|梁熙明

编辑|肥猫